春天快结束了。
火红的花开了又败,芬芳玉殒为泥里松散的草梗,墙壁散发出潮呼呼的暖味儿。我原以为魔界与凡间当有几分不同,好歹解冻的风一吹,阴凉湿气能随着冰雪消融而去;没想到这天上地下的春日都是一样的不尽人意,花会谢、雪会消、连带着人的心事也一件一件的堆叠起来。
酥饼也变得口感绵软,大不如秋冬日子里松松脆脆的味道吃起来动人,实在是一等损失。我向来爱美食不可忍这屈辱,于是等凤凰来找我时我便同他很认真地提起了此事:
“春日里应当还是有些东西萌芽了。”
凤凰听得先是一愣,脚下再是一错,继而面色里透出几分喜来。我向来不大懂得他的喜怒哀乐,他自然是常常一副睹物思人、悲从中来的哀愁模样,鲜有几回眼睛笑得宛如月牙,这回这样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我倒还真是第一次见。
我便也与他笑了一下,笑着笑着却又有点尴尬:这有什么值得乐开怀的!无非就是饼潮了该让膳房重新做的事儿而已,这傻鸟怎么非笑得如同人生喜事轮番降临似的,难懂。
凤凰说:“你可知...你可知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?”语气里是怯怯的几分期待,眼睛却明亮如星子闪烁,配上他清朗俊俏的面容,确实是温柔无两帅气无双的。
我顺着他的意思来,也放轻了声音说:“我也等你来寻我有好些时日了。”我察言观色,发现凤凰不光只喜形于色,此话一出竟更是如痴如醉,脚步虚浮,神采飞扬如天降喜事,直奔我身前疾疾走来。
“我心切慕你之久亦不能用时日度量,我知你尚对我心存芥蒂,坦白男女之情无非纸张厚度,你不愿戳,我便也不会碰。现如今你愿同我提起此事,那便是再好不过…...”凤凰沉着嗓音说。他常说这种言外有意的深沉话,我不大能听得懂,但今日他兴致高,语气也活泼了些许,同往日还当是有些区别的。
我便说:“是,我之前不大好意思同你讲说这酥饼一日日的有些回潮了,毕竟是你亲手下厨所做,我怕明说了你要伤心;可今日见你来了,想着还是与你说一声为好,这民以食为天,吃的喝的总归还是与命数相关,我想让凤凰你去跟膳房说一声做点新的来。”说罢,自以为可爱的朝他眨了眨眼。
这凤凰却如遭雷击一般,应声抖了一抖,满目春风得意硬生生掐断为丢了涟漪的死水。他张了一下口,没说出什么来,低下头捏紧了袖口又放开,最终还是露出了他平日里那样悲伤又温和的神情,叹了一口气。
我赶快趁他尚未发作,笑嘻嘻的补了一句:“我胃口好嘛。”
凤凰眼神生得无奈又落寞,偏偏强颜笑了一下,笑得我心肝里一阵莫名的沉痛。他抬起手来敲了敲我的脑门,趁我“哎哟”小声叫唤的时候说我:
“…...没心也没肺。”
我同他这样鸡同鸭讲的时日已久,倒不是只有今日如此互相误会,似乎从我与他见第一面起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,而这千百年过去谁也没能成功理清楚了这个中缘由。我已记不大清我从何而来,要去向何方,只是惶惶然睁眼之时见到一白衣男子寸步不离守在我边上。念在我并无一技之长,对这黑漆漆的阴曹地府也没个落脚之处,反倒不如就留在他府中骗吃骗喝,顺带学学什么仙法、侍花弄草一番,当一个清悠逍遥的闲散人士。
我原先不知他名讳为何,只一遍遍叫他:“嗳。”
有人叫我唤他“殿下”,我暗觉这名字念出来生分,不可;有人叫我唤他“王上”,我以为这名字说来古怪,不愿;还有一个自称名“扑哧”的人叫我喊他“公子”,我自是万不能以如此轻浮的名字唤这眼神清冷的高个男子,便也作罢。我问他叫什么,他便露出一副被刀剑剜了心口的撕裂悲痛模样,摇了摇头,答非所问道:
“我与你终究还是成为了两路人,你如今竟连挂记我的姓名也不愿,也罢……”
我被他就要哀哀泣血的模样吓了一跳,赶紧说:“我不是不愿意叫你,可旁人所告知的称谓都稀奇古怪,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好,方才来问你,你可别多心啊。”
他这才面色上好看了些,嘴里嘀咕着什么“对你我少一份心倒不如多一份心”,最终也没回答我什么,兀自走到了一边去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问他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,只好张口闭口就以一声“嗳”唤他。
这千年过去,关于我身世的未解之谜的确也雾散了几分,但我却深受当局者迷的困扰,但凡他人所知的事,我本人却几乎一概不知,好似只有我一人在偌大的迷宫里兜兜转转,而旁人却从我头顶俯瞰整场好戏一般。我这一日日的讲他呼来唤去,他也不恼,只是对我的要求言听计从,我要花开他便渡我灵力教我使繁花争艳的技法,我要上天他便翅膀一张领着我往云海间逍遥;若我哪天要他为我手摘星辰、足踏汪洋,我看他也是要一言不发带我实现的。他这般昏庸无主,幸亏是诺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当他的住客,倘若换了个别的什么野心勃勃的人来,指不定要颐指气使让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出来。我便跟他说:
“嗳,亏得是本姑娘这般使唤你,若换了个什么妖魔鬼怪的住进你这院子,要你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,你可不能永远对人言听计从啊。”
这白衣男人平日里眉目忧愁、眼神深邃,听我这么一说,竟微微动了怒,稍大声道:“…...我这院子除你之外怎可容得下他人来住!”一语出又微微落寞道:“除了你我也不曾真伤害过谁……”听得我寒毛竖起。
什么害人不害人的!这傻鸟真够啰嗦。可我又如何知道他是只鸟呢?
我没去理他方才那个茬,只管掂量了话语问他:“你真身可是一只鸟?”
他耳朵动了一下,睁大了眼问我:“你又是如何得知?”语气里一扫往日的阴沉,竟有几分期盼的意思。
“我随口说的。方才你斥我,我心下一念,喊你一声’傻鸟’,才觉得奇怪——你如何能是一只鸟呢?”我心直口快,也未多想,便一股脑将这旁人听了定将又气又好笑的话交代了出来。反而这白衣的男人听了不气,倒是有些喜出望外道:“你终于忆起来些许了…...”情真意切的,眉目间好似含着一汪温热的水,直直要将我沉溺进去。
“我真身是只凤凰。能驭火,不畏寒,上能飞越苍穹,下潜东海之底,皆不在话下。”
“凤凰?那你岂不是能长生不衰,生死无畏,烈火一燃即涅槃重生,真厉害啊。”我夸赞他。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我便知道,这凤凰吃软不吃硬,我说话若稍微顺着他的意思来,他便常常心情大好带我离开这荒芜冷清的院子,偶尔还登门拜访几个面目友善的仙人,可比单单在这所谓魔界舒坦多了。只不过今日我这马屁似乎是拍在了马腿上,我本期待着他能听后眼含笑意,谁想他却又悲悲戚戚伤了神,对我说:
“为了你我愿做贪生怕死之人……”
实在有些古怪。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,便只好用新得知的他的名字小声喊他:“凤凰。”
于是他果真眼里的阴霾一扫而空,眯了细长的眼睛应我:“锦觅。”
“凤凰。”我继续说。
“锦觅。我在。”他思量了一下,拉起了我的手。他之前从未待我如此亲密过,我也并不排斥,有些温暖的、历久弥新的东西从他手掌间温暖的皮肤里弥漫出来,渗透进我的皮肤、骨肉、血管里,最后化为奔流的血液中挥之不去的热烈而温钝的一种疼。
“我们原先是什么关系?”我问他。那种温钝的疼渐渐绕上了我的胸口心间,随着心脏的搏动逐次生长开来,蔓延到我四肢百骸,是针刺般的痒。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道:“我在你这住了千年有余,一身修为有大半是你赠予我,人人都说我是我又不是我,只有你待我一如初见,不愠不恼不躁。我若要唤风你便与我唤风,我愿观火你便与我施法,这般情愿放眼六界我也未曾见过。你我之间曾经可有过什么约定没?”
凤凰不知为何却没有明明白白回答我的问题:“难得,我也见你通晓人情了一回,可算知道了我对你的千种不舍万种依赖。”他仍握着我的手,只是渐而加了力道,我试着挣了一下,也没挣脱出去,反而被他握着愈发紧了。
“你是我的罪念。”凤凰说。
这便是发生在去年冬日的事了。时至今天我仍不知所谓“罪念”是种什么样的关系,我知有父母长辈儿孙兄弟,也有鸳鸯情侣憎恶厌仇,偏偏是没听说过一人为另一人的罪。我去问扑哧君,这人一向没个正形,关键时刻却靠谱得很,且见多识广,或许明白这“罪念”二字当如何解。
扑哧君道:“你和那只蠢鸟儿可当真算是互相折磨到老,凡人所受八苦,你与他皆非凡人,却将这八苦贯穿终身,好不可叹。”说罢,摇头晃脑拨弄了一下额前一缕长发,又伏下身在我耳边念叨:“若你当初选择我,说不定你我二神也不必如此多舛,早日神游四方,享乐及时啊。”
他说着,很是轻浮地朝我眨眨眼,我仍不解,他却没再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很神秘的捋了袖子,顺走了一块我桌上放着的酥饼,遁走无形了。
而凤凰稍后再来时,却不知我这些时日来反复思量的困扰,轻飘飘斥我一句“没心没肺”,抬手就要端着被我嫌弃回潮的酥饼再去换一盘来,却被我拦下了。
“又怎么了?”他说,迷迷糊糊地,满目疑惑地。
我只管一如当时他所做的那样牵起他的手,捏了又捏,将那蛰伏了好些日子的温钝的疼痛又传回给凤凰心里去。这发于春风之中的新鲜情愫来得猛烈,不经意便熊熊燎原,我望着凤凰渐渐红了耳廓,又红了脸颊,暖意融融的日光落尽他的眼里,绽放出一片末春时节的绚烂来。
我说:“你我二人并非互为罪念。你我二人乃是互为解药。”
End.
-
姊妹篇:
《何日君再来》